去年5月9日马来西亚(简称大马)政坛变天,敦马哈迪医生(Tun Dr. Mahathir)成功带领希盟政府(Pakatan Harapan)首次赢得全国大选,将执政61年的国阵政府(Barisan Nasional)连根拔起,二度任相的他宣誓后迅速展开改革工作。过去一年中,大马金融市场因为政权更迭及负面消息陆续出笼而面对股市大跌、令吉贬值和外资撤资的窘境。对今年94岁的马哈迪来说,能否在交捧前完成手头改革工作,让历经重创后的经济浴火重生,恢复此前亚洲之虎的辉煌年代,目前仍是个大问号。
(此文刊载在《时代财智》 2019年7月/8月刊 )
文:叶爱云
今年5月10日,马哈迪以大马第7任首相,于布城发表《新马来西亚一周年》献词时指出,新政府将秉持“共享繁荣”的理念,致力收窄该国人民之间的贫富差距和打造一个包容的经济体,以将大马打造成一个团结、繁荣、有尊严和亚洲的经济轴心,策略包括善用科技和工业4.0来重组和改善经商生态、发展新的次领域、展开人才革新计划、制定更公平的薪金制度和收窄东西马财富及发展差距等。
但与马哈迪1981年首次任相时不同的是,他今次的合作班底从以前的国阵政府换成了现在的希盟政府,当中许多内阁成员都是首次担任部长,给马哈迪的改革之路增添了挑战。但是,他毕竟是一名善用谋略及经验丰富的政治家,过去一年中,无论是在面对国内反对党的强攻猛打或在与中国过招时,他都沉着应对。今年4月,他成功将东海岸铁路项目(ECRL;简称东铁)造价大砍215亿令吉,让大马成功避开了一场债务危机,亦推动了铁路沿岸未来的发展。
政策持续U转损投资信心
去年7月底获委为马来西亚首相办公厅媒体及通讯特别顾问的拿督卡迪尔耶欣(Datuk A. Kadir Jasin;简称卡迪尔)是马哈迪的亲密战友之一,他在吉隆坡接受访问时就马哈迪的新队友过去一年的表现发表了看法。他说,历经一年刻苦铭心的政治洗礼后,大家都从错误中学习并成长,大马目前已走在正轨上,成为一个廉洁和赏罚分明的政府。
卡迪尔以现任大马财长林冠英和他的父亲林吉祥为例,他们曾是经验丰富的反对党议员,非常清楚前朝政府的弱点也善于挖掘问题,但他们却不知道如何去纠正问题,因为他们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赢得大选,一直到希盟执政后,他们仍然不知道该如何去解决问题,才会引发市场动荡,惹来民怨。
“从林冠英的角度,他只是想证实自己之前对前首相纳吉的指责不是子虚乌有,他高兴地将所发现的真实财务情况向大家汇报,让大家知道纳吉是如何把这个国家推向债台高筑的深渊,他向大家报告,大马国债实际超过一兆令吉,不是前朝政府所说的6000亿令吉。可是他并不知道这番言论会引发惊涛骇浪,使到市场受到惊吓、股市陷入动荡、令吉急挫和影响国家评级。当越多资金撤离大马市场,令吉跌势便会加剧,他从未处理过货币问题,顶多只是在财务管理上有经验,且只限在槟州。”
今年72岁的卡迪尔是一名拥有50年经验的资深新闻记者、部落客和作者,他是在1969年加入大马官方通讯社Bernama担任记者,接着在1976年加入《新海峡时报》,在2000年离开报界前他是该集团总编辑。卡迪尔是在17岁时认识马哈迪,那年正值1964年全国大选竞选期间,马哈迪在他的家乡亚罗士打的哥打士达南区(Kota Setar Selatan)首次上阵竞选国会议员,卡迪尔的父亲是非常活跃的巫统(UMNO;大马最大政党,也是国阵的老大)会员,马哈迪常会来他家开会。正确来说,他与马哈迪在这之前从不是主仆关系,他们更多是在向人民传达执政者的想法、政策和项目上进行合作。
今年2月22日,林冠英在出席一项活动时指出,虽然政府已成功削减了一些债务,但大马国债总额仍然高于1兆令吉(约3300亿新元)。在去年希盟执政初期,大马的国债被指达到1兆870亿令吉(约3600亿新元),占国内生产总值(GDP)的80.3%,是该国政府直到2045年都必须承担的现金债务。
大马财政部此前表示,按照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推出的1986年政府财务统计指南计算,在1兆870亿令吉的总承担债务中,中央政府负债6868亿令吉(约2245亿新元),在截至2017年12月底的GDP中占50.8%、1991亿令吉(约651亿新元)为政府或有债务,占GDP的14.6%,包括政府担保债务等,其馀2014亿令吉(约659亿新元)为2017年至2045年的融资租赁债务,占GDP的14.9%。在大马政府担保债务方面,涉及全球洗钱丑闻的一个马来西亚发展有限公司(1MDB;简称一马公司),其383亿令吉(约125亿新元)的净负债就占了GDP的2.8%。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NTU)拉惹勒南国际研究院(RSIS)负责马来西亚项目的助理教授莫哈末纳瓦博士(Dr Mohamed Nawab Mohamed Osman)指出,虽然许多部长都是第一次上阵,但是当中也拥有执政经验的部长,他们真正的问题是需要改掉反对党的思维。
“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他们(希盟部长)会公开批评同僚的政策,这是件很不寻常的事情…我不敢说这是否是个健康的现象,但就经济层面,这给投资者带来许多不确定性,也让反对党有机可趁对他们发起攻击。我认为他们应该先在内阁讨论分歧取得共识后,再对外发表一致的政策。”
针对默迪卡民调中心最新调查结果显示,希盟政府的支持率从1月的52%,至3月时已经跌至39%。来自大马的MBA讲师罗炜雄教授指出,希盟政府支持率下跌是意料中事,因为希盟部长们基本上没有执政经验,很多部长也都没有从思维和角色上转换过来,所以才会在过去一年中闹出不少笑话,其中就有很多政策闹U转才是致命伤,也让新政府威信受损。
“虽说新政府上台后对前朝政府批准的各项工程进行审查和检讨无可厚非,但他们在宣布搁置或取消工程前却没有考虑到此举对经济所将带来的直接冲击,是导致去年大选后各行各业出现行情断崖式滑落现象,新政府因而遭到人民炮轰,并自今年1月起陆续面对补选失利的教训。”
维持马来西亚优先政策
今年适逢新加坡庆祝开埠200周年,以纪念英国人史丹福莱佛士爵士登陆,将新加坡从一个默默无名的小岛发展成如今享誉国际的自由贸易港,自此开启了英属殖民时代,亦给曾是一家人的马来西亚和新加坡今后在多个课题上的僵持埋下伏笔。
自新马分家后,双方虽未曾有过真枪实弹的战争,但两国的唇枪舌剑不断,从马来亚铁道公司在新加坡的土地、大马公民无法提取在新加坡工作时缴纳的公积金、新加坡空军飞经大马领空、马国船只多次入侵新国水域、白礁岛主权争议、沙石出口和水供协定等课题。
卡迪尔指出,马哈迪和新加坡的关系必须追朔回1964年,当时候的新加坡曾经是马来西亚的一部分,也是马哈迪和新加坡已故建国总理李光耀第一次在国会上碰头。对马哈迪而言,新马两国之间许多悬而未决的课题都是英殖民时期遗留下来的产物,如水供协定。但对许多新加坡人而言,两国问题的核心不在英国而是马哈迪。
1962年签署的水供协定列在1965年新马分家协定中,这些协定在联合国备案,也是新加坡作为一个独立主权国家的生存基础,新马两国谁也不能随便单方面修改协定。根据协定,柔佛每天供应2.5亿加仑生水给新加坡,新加坡则以每千加仑0.03令吉(约0.01新元)价格购买这些生水,之后新加坡将处理好的净水以每千加仑0.50令吉(约0.16新元)价格卖给柔佛。这份水供协定将在2061年到期。
新马两国对上述协定的内容出现了不同阐释。新加坡外交部强调1962年新马水供协定阐明两国在25年后(即1987年)可以针对水价提出检讨,但无论是大马政府或柔佛州政府均未在1987年提出检讨,因此新加坡坚持大马已错过检讨水价的权力;针对此,大马外交部长反驳说,1962年水供协定第14条条款阐明该协定能够在25年后(after)的任何时刻被检讨,而不是在第25年(at)检讨。另外,新加坡称,他们处理生水所承担的实际成本是每千加仑2.40令吉(约0.79新元),扣除售卖给柔佛的每千加仑0.50令吉,新加坡实际为大马提供每千加仑1.90令吉(约0.62新元)的津贴,反观柔佛在无需自行承担处理生水成本下,以每千加仑3.95令吉(约1.29新元)价格将处理过的水售卖给消费者,从中赚取每千加仑3.45令吉(约1.13新元)的净利。
无论如何,卡迪尔并不这么认为,他说,新加坡执意以英国人定下来的水供协定作为新加坡拥有的权力,但对马哈迪来说,我们大家现在已不在英属殖民时代,两个主权独立的国家(sovereign state)应该根据本身的利益讨论水供协定,而非英国人订下来的规矩。
“生水是我们的,我们以低价出售给新加坡,经新加坡处理后再以高价出售给自己的子民和我们。他们指马来西亚没有处理食水的技术,这理由是站不住脚的,因为以吉隆坡为例,这里的食水都不是来自新加坡,而是马来西亚自己处理的。”
但是卡迪尔说,大马和新加坡从来都不是敌人,之间从不存在真正的问题(real problem),甚至不是竞争对手,若要说真的有竞争,也是商业上的较量,是私人界之间的良性竞争,就经济层面,两国关系密切,双方人民往来频繁,经济上互惠互利,许多新加坡人在大马置产,同时也有许多大马人越堤到新加坡打工和求学,两国关系是共生共存的。
大马拉曼大学中文媒体新闻系助理教授孙天美博士指出:“马哈迪对欧美国家的反感始于他对英殖民时期,英国人对马来亚的经济剥削的不满,因此他担任首相后在外交上也力整东南亚区域团结以对抗欧美势力,以免再受西方国家剥削;对内推动向东学习,而学习对象就抱括日本、韩国和中国。”
她说,马哈迪此次上任,基本上延续了他上一世纪的外交政策。过去一年来,希盟政府先在去年7月宣布暂停东铁工程、同年10月底访中时宣布取消,再到今年4月15日宣布东铁复建,加上选前炮轰纳吉的亲中政策,难免让人雾里看花,觉得马哈迪是在反中。事实是,马哈迪选前的反中仅是一种竞选宣言,只是炒作马来人反纳吉亲中卖国的情绪,同时整个过程主要是逼迫中国回到谈判桌,协商相对有利的条件。大马的外交政策开始走向亲中是马哈迪上世纪90年代初一手推动,他治国的核心理念之一是刺激国家经济成长,无论是在那个时候或现在,亲中都是大马的最佳选择。
目前正值美国大力封杀中国电信巨擘华为之际,马哈迪在今年5月30日于日本出席论坛时便力挺华为。他说,大马将尽可能使用华为技术,并呼吁美国接受东方国家进步的事实。另外,在两国庆祝建交45周年之际,马哈迪也撰文指出,他带领的希盟政府会加强中马两国间紧密且深具意义的合作,并重申支持中国“一带一路”倡议。
尽管如此,孙天美指出,马哈迪在第一次任相期间为免过份亲中被中国牵制,虽然在政治层面和美国不和,但在军事层面上和美国展开互动也是从那时候开始。马哈迪以美制中,以中制美,让大马这个小国能够悠游在两个大国之间。不过目前的美国总统特朗普主张以美国利益为先,不再像前数任美国总统以维持世界秩序为美国重要的任务,马哈迪也曾公开表示在中美贸易战之下若被迫选择,大马将站在中国那一边。但是目前马美关系并未见剧烈改变,两国领导人也未见有针锋相对言论,因此马哈迪这回领导下的马美关系究竟会如何发展尚有待观察。
卡迪尔说,外交对所有国家来说都是一项挑战,而与各国保持良好关系向来是大马主张的治国原则。就地理位置来说,马中两国之间因为中国主张持有南中国海主权而存在争议,但他不认为国家之间应以武力来解决争议,而是应该经过协商和其他有意义的方式来解决。
他对大马和中国未来的关系抱持乐观,除了马哈迪已多次造访中国,从最近中方愿意大幅删减东铁项目造价来看,马哈迪另一得力主手敦达因(大马前财长)担任说客功不可没,也反映马中双方良好的关系。同时,中方也向大马购买更多油棕,因此他不认为南海主权争议会影响彼此未来的关系。
种族课题暗藏隐忧
罗炜雄指出,土著虽占了大马总人口68%,但对GDP的贡献只有8%,意即大马92%的GDP贡献仍然来自非土著,如何令土著振作起来,并将大马从种族主义和宗教神权主义的泥沼里拉出来,安抚马来人的恐慌心理和华族对不平等对待的问题,这些都将是希盟政府和马哈迪接下来最大的挑战。
莫哈末纳瓦博士指出,在上届大选中几乎90%华裔选民都因行动党(DAP)而投选希盟政府,但大马必须认清一个事实,巫裔人口仍然占大多数,巫统和伊斯兰党(PAS)一旦结盟将给希盟带来威胁,因此无可否认马来票仍旧是赢得下届大选的关键。
孙天美认为,马哈迪的另一目标和挑战是如何整合他旗下的土团党(PPBM)和巫统,因为马哈迪多次强调他从来不是反巫统只是反纳吉,事实是土团党和巫统的核心思想一样都主张维护马来人的利益,就算在希盟其他成员党反对下,马哈迪也不止一次接受巫统党员跳糟土团党。目前土团党国会议席已有22席(去年胜选时只有13席),若马哈迪能够在下台前把土团党和巫统合并,届时两个政党的国会议席将达50席,再加上大部份党员为马来人的公正党的50席,就已超过执政所需要的过半议席(国会下议院总席次为222席),那么他们在来届大选便可不再需要依赖华裔选票就能执政,而希盟政府也可更有效地贯彻马哈迪的马来人优先政策。
另外,马哈迪是否会在任相满两年后交棒给安华仍是一个未知数,所谓政治和经济关系密不可分,今年已71岁的安华是否是最佳接班人选谁也说不准,但根据协议,马哈迪承诺在执政中期交棒,让安华出任大马第八任首相。从1998年至2018年间两度被时任政府以肛交罪等罪名监禁长达9年,年岁渐长、牢狱之灾再加上政途起起伏伏,安华已不再是52岁时那头烈火莫熄时的狮子,他如今个性更加沈稳和小心,并深知他若想当首相,马哈迪是绝对得罪不起的人。目前,安华还未接棒,其公正党内部已掀起权力斗争,无法设想后马哈迪时代,政局将会如何牵动大马的经济走向。